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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9章 宮宴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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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9章 宮宴(一)

阿寧做噩夢了。

夢中無法消弭的大雪變成低淺的嗚咽, 直至日光打過窗欞,照在少女微蹙的眉心,留下一道折痕。

“阿寧可睡醒了?”

陸霽雲站在門外, 目光忍不住瞥向一側低眉順眼的溶月。

橘意接過熱水, 見陸霽雲清俊的臉上俱是溫和, 忙答道:“姑娘昨夜睡得晚, 知道今日要參加宮宴,還囑咐奴婢早些去喊她。大公子稍等,奴婢這就去叫姑娘。”

“不用”陸霽雲擡手阻止, “不是什麽要緊事,叫她多睡一會, 我在前廳等阿寧。”

橘意張了張嘴, 見陸霽雲轉身就走, 不禁腹誹著大公子寵她家姑娘真是沒了邊了,連宮宴都視若無睹。

冬雪消散,上京逐漸回暖。

似乎是被節氣影響,景帝沈屙已久的身體也隨之好轉。雲北一脈和大涼使者月前來京, 遼東又時傳捷報,故而便在三月初的時候於宮中設宴。

陸霽雲身為天子近臣,自然是在名單之中,阿寧也受邀參宴。

可卻在前一天收到薛敖的來信。

信中字跡潦草, 像是在百忙之中隨手抓來一張寫上, 連陸霽雲看到之時都是皺緊眉頭一臉不忍直視。

可阿寧知道這字薛敖寫的認真極了。

薛敖啟蒙時便是被遼東王揪著脖領趕去學堂,別說讀書, 便是寫字都是被抽哭了才會下那麽一張鬼畫符。

謝纓自幼聰穎, 學究們無一不誇他鐘靈毓秀,阿寧的字便是謝纓一手教出來。

他後來被薛敖哭的煩了, 便攥著他的手一筆一劃地教他寫字,久而久之,連薛敖這等小魔王也寫的有模有樣,卻自成一脈極具風格的狂草。

信上說他一切都好,只是烏雲踏雪常耍流氓,盯著人家追雲的長腿就上去拱,險些將他摔了下去。又說北蠻不堪一擊,邊關大業指日可待,叫她照顧好自己,莫要生病雲雲。

紙面狂草,紙後卻別著一只煙紫色的草蝴蝶。

那上面不知是被什麽染的色,像是遼東日落時黑玉江邊的晚霞,格外絢麗奪目。

可阿寧在夢中卻見不到蝴蝶的主人。

她只身陷在震天的鑼鼓喧響聲中,十裏紅妝,整個上京都在這場濃烈的盛事中變得異常喧囂。

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端坐在高頭大馬上,紅色喜服刺得人眼底生痛,姑娘蒙著蓋頭被侍從扶出來,周圍百姓笑鬧著恭賀討喜...

大雪遽然而至,白色覆在喜慶的紅上,轉眼間化為暗色,只餘一片濕潤的狼藉。

那喜服公子跳下馬,將他的新娘抱在懷中,風起不止,繁覆精美的蓋頭刮落墜地,周圍人驚呼出聲——

阿寧忽然驚醒。

那桃面粉腮、一襲嫁衣的姑娘,不就是她自己嗎?

怎麽會做這麽奇怪的夢?

阿寧摸向跳動的心口,伸手扶住床沿時順勢抓住枕邊的草蝴蝶。

草蝴蝶栩栩如生,在晨光之下猶為生動,她透過那方顏色好像看到了北方的少年在雪野上策馬前行。

薛子易,是你嗎?

門外悉悉索索地冒出些動靜,是橘意在輕聲詢問:“姑娘,可睡醒了?”

阿寧“嗯”了一聲,平覆下躍動的心口,待橘意為她梳洗打扮後又將草蝴蝶別在髻上。

岑蘇蘇新元期間吃胖了些。她本就生得俏麗嬌小,臉上漲了些肉後更是白嫩嬌憨,叫一旁的藺錦書看著直想上去掐幾把。

若不是知道根底,單憑這副看似無害的模樣,任誰能想到她能揮著一把長刀橫掃禁軍。

藺錦書思忖片刻,還是沒敢在陸霽雲的面前掐她的臉蛋。

“陸大人,阿寧還沒到嗎?”

藺錦書朝後望著,眼裏浮上一層期待。

她本是不能外出,藺家去年犯下的事非同小可,若非藺爭在西南手握十幾萬長衡軍,他們萬不能過的如此輕松。

可今日這宮宴明面上是為雲北和大涼來賀,可誰不知是為了兩位皇子的婚事。既如此,藺家也是被景帝劃入局中。

誰又不是那籠中雀。

陸霽雲手上是岑蘇蘇最喜歡的桂花霜糖,笑道:“阿寧在同市舶裏的一些人說話。”

話音剛落,藺錦書瞳孔微震,險些被那門口的人晃了眼睛。

雪霽天明,春意萌生,可當陽光跳躍至那如瀑烏發上時,她眼中再裝不下其他人間清景。

恰有春風來,少女發髻上的紫色蝴蝶翩翩欲飛,叫人忍不住屏息以待。杏眸似是被風吹到,卷翹的長睫微微抖動,連同微微上挑的眼尾也是可憐的瑟縮。

看到前方的好友,她笑著加快腳步,頰上鮮嫩、腮邊粉白,裹挾過來一股不谙世事的嬌艷。

阿寧身上是嫩果的清甜氣,聲音也是溫軟可口,“錦書,許久不見,你可繡好那方如意帕了?”

藺錦書這才回神,握住阿寧的手。

阿寧曾派人不遠萬裏送給她一方如意八寶香爐,藺錦書再回信中笑言要繡給她一方如意帕作回禮,眼下阿寧不就是來討債了。

“幸好我挑燈苦繡,要不然可被你抓了個正著”藺錦書笑著從袖中掏出一方錦帕,“阿寧,你平安便好。”

她們久別重逢,圍坐在一側說起話來。陸霽雲見她們這般也不去管,只吩咐侍從照顧好幾人。

閑話幾句,岑蘇蘇被項時頌拽走去外邊布防。臨走時項時頌看了眼端麗的藺錦書,險些沒絆倒自己。

藺錦書輕咳,怎麽看那臉上的緋紅都像是在欲蓋彌彰。

阿寧左右端查,深覺好友不太對勁。

少頃殿中肅然安靜,景帝被藺淑妃攙著坐下,又與堂下的兩國使者笑談。

大涼人面貌奇異,這位使者名為孟曲,不過而立年歲,生著一對灰綠色的眼睛,倒叫阿寧想起一個美麗陰騖的北蠻少年。

阿寧恍然記起,這便是那天在春風樓與項時頌起了爭執那夥人之首。

大涼得天獨厚,又極善經營,四國之中最為富庶,故而在景帝面前也是帶有隱隱的傲慢。孟曲此次來便是與景帝商討渝州與西南一脈交界地的歸屬。

而雲北來的卻是雲北王的三子,阿依泰。

雲北人生的高大,較之北蠻更為雄壯。且雲北草原地廣草茂,比北地物資豐富。

雖然雲北不在四國的統籌之中,卻讓哪一方都不敢輕易招惹。

便連布達圖都曾說,雲北才是長生天真正眷戀之地。

雲北與大燕交好,老雲北王與大燕的開國皇帝更是莫逆之交,兩國之間來往極為友好密切。

阿依泰生的高大俊猛,其生母是中原人,因此身上帶著股儒雅,顯得格外俊秀挺拔。景帝早將自己的長公主嫁與他,兩相更加熟稔親近。

孟曲見景帝與雲北王子談笑,心中暗道若非雲北在兩國之間橫加阻攔,那西南一側的幾州早將歸入大涼境內,哪裏還用得他如今訪燕。

“陛下”孟曲起身,朝堂上邁近,“聽聞陛下龍體抱恙,我朝陛下遣臣帶來鳩摩雪芝,還請陛下...”

話音未落,一柄極亮的紅纓槍橫亙在胸前。

“孟曲大人,留步。”

孟曲聞聲望去,只見一位紅衣少年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。

——南候纓。

孟曲心中默念,這便是兵器榜排行第二的重黎長槍。而眼前這昳艷卓然的少年,便是名揚天下的小謝侯,謝慈生。

隨侍聖駕,禦前執兵。孟曲望了眼謝纓身後的景帝,暗道這人定是被大燕皇帝極其信任。

景帝神色淡淡,“慈生,不必攔著使臣。”

謝纓看了眼孟曲,又轉身退回景帝身後。

饒是之後景帝打了圓場,宮宴之上熱鬧非凡,也叫孟曲後脊生汗,不敢再去看那抹極為耀眼的紅。

這般年紀的少年,怎會有如此冰涼刺骨的寒意。那雙瀲灩生輝的眸子望過來時,他雙腳發軟,險些被那裏面的惡意激得跪下。

謝纓歸於暗處,一身張揚的紅衣也隨之隱匿。

但阿寧卻總覺得身後好似有什麽東西一般,回頭望去,只瞥見堂上天子的極盡威嚴。

她心中冷嗤,遼東大軍如今攻打北蠻,戰事膠著,皇家倒有閑心玩樂。

阿寧並沒有註意到,明黃高堂後的謝纓。

他幾日沒見到阿寧,不光是成事在即,更是怕嚇到阿寧。謝纓垂眸,長睫打下一片暗影。

他怕是等不得了。

藺錦書見阿寧朝上望去,小聲問她:“阿寧,怎麽了?”

阿寧搖頭,聽藺錦書附耳道:“聽聞陛下有意為四公主擇選駙馬,當年大公主遠嫁雲北這位三王子,如今雲北的五王子年近二十,想來阿依泰此次來是為了這。”

阿寧瞪大眼睛,“可四公主一向得陛下寵愛,且藺淑妃怎會將自己的女兒遠嫁雲北?”

“皇家子弟,婚事又哪能是自己可以決定的”藺錦書長嘆出聲,“陛下本來欲將四公主嫁與西域,公主苦苦哀求才得陛下同意將其下嫁小謝侯,可謝家寧可抗旨也要拒了公主下嫁,她便只能如今這般。”

阿寧心中五味雜陳,見她這樣,藺錦書又勸道:“你不必多想,謝纓做不做駙馬是他的選擇。謝慈生的脾性極為高傲,除非是他真正心愛那女子,否則就算玉皇大帝來也奈何不得此人。”

阿寧頷首,盯著杯中的茶色沈默不語。

這次宮宴過後,她還是要找謝纓將話說清楚。十幾年的情誼,不能就這般稀裏糊塗地處理對待。

華燈初上,宴上歡聲笑語,一片祥和。

景帝已下旨明年初便將四公主嫁與雲北五王子,阿依泰喜不自勝,當場許下雲北男兒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,倒叫地下看熱鬧的人一陣唏噓。

雲北祖制便是一夫一妻,四公主此番遠嫁,明面上來看是離開故土,可雲北富庶,那的男子又極為尊敬妻子。

再者如今皇室內鬥,若五皇子成事,四公主與之一母同胞,雲北更會尊重;若五皇子不成,那新帝總會看在她遠嫁雲北的份上對其兄長多加寬宥。

藺淑妃,不愧為是藺家傾註心血教導出來的兒女。這般精細打算,便連自恃聰慧的藺錦書都不免感嘆。

四公主面上帶著極淡的笑意,她生得瑰麗,這般望去仿若神仙妃子,尊貴高雅,不可近觀。

兩相歡慶之時,孟曲忽然起身,跪服在景帝座前。

景帝眉心微蹙,“大涼使臣,你這是為何?”

“還請陛下原諒臣的失禮”孟曲仰起頭,面上是極盡孺慕尊敬的笑意,“臣月前來到大燕,見過貴朝的風景人情,深為感嘆這片土地的神奇與肥沃,今日見過陛下與雲北王子的交好,更加羨慕雲北能與大燕這等□□的來往。”

堂下一片寂靜。聽他這般說,景帝神色不明,笑道:“哦?使臣也是想求取朕的公主,可朕的七公主年紀還小,怕是不能嫁到大涼。”

孟曲臉上流露出惋惜的神色,他額角生汗,根本不敢看景帝身後的謝纓。

那紅衣少年死死盯住他,如同將出困籠的兇獸一般馬上就要將他絞殺,孟曲毫不懷疑他手中那桿紅纓槍會射穿他的喉嚨。

他以為這位小謝侯是怒他垂涎大燕公主,硬著頭皮笑道:“那真是我大涼的損失。”

孟曲回頭望了一眼。

陸霽雲驟然渾身繃緊。

他看的是藺錦書和阿寧那一桌的方向。

孟曲又恭聲道:“不過臣日前見過一位姑娘,念之不忘,思之若懷。說來不怕陛下玩笑,臣今年而立,卻仍未娶妻,只想尋得一人白首不相離,還望陛下應允臣迎娶這位美麗的大燕姑娘。”

門外值守的岑蘇蘇“呸”了一口,罵道:“就見一面還說什麽白首不相離,老男人真不要臉。”

她自以為聲音不大,可在這本就寂靜的殿中卻是仿若大聲叫嚷出來一般。殿中有人輕笑出聲,孟曲臉色凝滯一瞬。

景帝輕咳出聲:“不知使臣心悅哪家的女郎,也要人家同意才是。”

孟曲猛地起身,繃直的脊柱在謝纓兇狠的目光中重新彎折。

“臣,想要迎娶大燕邊境市舶陸家的陸姑娘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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